2.25.2020

寄生上流 Parasite

這部片應該可以說是2020年最燙手的電影。透過贏得主流奧斯卡的重要獎項(最佳影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原創劇本、最佳外語片)、金球獎最佳外語片、還有金字塔頂端的坎城金棕櫚獎⋯⋯以及其他無數獎項,《寄生上流》都以驚人的成績不斷讓全球驚嘆。得獎無數的電影,通常有幾個特色,可能艱澀難懂,讓觀眾摸不著頭腦,看完只能說「這是藝術」;或著有的讓人驚豔或讓人失望。最幸運的結果,可能就類似《寄生上流》這樣,故事張力強,情節可以雅俗共賞,但異色趣味和主題深度也兼具,夠奇怪夠特別夠辛辣也夠娛樂。

要整理這部電影的觀後感,很難不碰觸到情節的描述。因為電影使用了大量的象徵和暗喻,來比擬窮人和富人之間,夠近也夠遠的距離,同時在許多細節的處理上也有到位。像是男主角基宇和朋友敏赫,在家裡附近的雜貨舖前面喝酒,明明是敏赫有事相求,但因為已經收到根本沒啥路用的怪石頭作為謝禮,基宇因此仍要花錢買酒請客。基宇把酒從塑膠袋裡拿出來遞給敏赫時,還特地擦過瓶身,雖然稱作是「親古」(韓文朋友的意思),但窮人對富人「服務周到」的友誼與地位低下的社會現況,從小動作就已經呈現得非常清楚。

電影也透過住宅地理位置的高低,明確傳達了殘酷的社會現實。住在半地下屋的金基宇家,房屋裡最高的位置,是客廳那扇唯一可以透進陽光的矮窗,但對外面的人來說,這只是醉鬼在街邊尿尿的角落而已。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,有人就活在這些陰暗的角落,這些地下屋有著各種荒謬的生活方式,偷接別人的網路,就連馬桶為了水壓都必須蓋在高處;這樣的生活,就像在地底下生活的寄生蟲,不見天日。從電影一開場就出現晾在窗台旁邊的襪子,就可以知道基宇一家充份利用各種資源的生活態度,他們這家人就像那些襪子,陽光對他們來說是種奢侈。而隨著基宇的家教新身份,沿著不斷上昇的爬坡道前往富貴人家,象徵著他向上流走,地位的改變。

來到有錢人家面試的基宇,從管家到貴婦太太,看似客氣其實無禮的態度(不等基宇穿好鞋子就帶路,不讓他休息喝口茶,抱著狗就開始面試;明明覺得基宇很不錯,付薪時又扣錢⋯⋯),都顯示了這家人的心態:「有錢就是大爺」。

不知道是否是送來家裡的奇石,發揮作用讓基宇一家順風順水,妹妹基婷也成功包裝,帶進有錢人家做美術治療老師。重考生基宇發現有錢千金多蕙似乎對自己有好感,情勢立變,被大學生朋友敏赫看低的經濟能力和個人魅力,藉由千金的青睞一吐怨氣。基宇讓多蕙作英文練習,試著做英語造句,文章內必須放入2次英文單字「Pretend」(假裝),編劇巧妙地呼應也諷刺了--基宇和基婷就正在「Pretend」。

同樣都是窗戶,在半地下屋,從窗戶勉強能看見的,是別人踩在腳下的街道路面。對比有錢人家,窗戶是三面開窗,景色是庭院和名園造景。錢是什麼?身份又是什麼?敏赫送的石頭,就像是魔戒一樣,攪動著基宇的內心,提醒著這家人對上流生活的追求。石頭既不能吃也不能換錢,基宇說『它真的很有象徵意義』,一塊石頭,放進河裡就和其他河底千萬顆的石頭一樣,沒有特殊的價值,但放進寶箱裡用底座襯起,就似乎真的像是傳家的珍寶;到底是石頭騙了人,還是人自己騙自己?編劇非常聰明地用石頭來影射「詐騙」,如果包裝一下價值就能驟變,那麼「人」呢?在地下屋居住的基宇一家,在經過假的名校學歷和外國月亮加持之後,是否也能像那顆石頭一樣,閃閃發亮呢?

影片在呈現許多象徵意象的同時,還在故事線上埋了豐富的哏。像是有錢的朴社長向基宇爸爸提到:前一位被解僱的管家,持家能力很好,但會吃「2人份的飯」,看到影片後面觀眾就可以完全理解,「2人份」含有的重要涵義,全家靠詐欺漸漸改善的經濟狀況,從折Pizza盒到可以叫Pizza來吃--連吃Pizza的辣椒醬,都在之後的劇情中扮演重要角色。

到這裡,電影的借喻和象徵還只是開始,故事的每個部份都環環相扣,卻又驚喜不斷。電影韓文原名《기생충》(Parasite)就是中文「寄生蟲」的意思,在有錢人家,來借住寄生的不只是基宇一家人,還有意想不到的人也寄生在這裡。有錢的朴社長回到家裡,家裡3隻寵物狗衝上來迎接,狗也是寄生者,靠著人類生活,就像基宇一家,如果是住進有錢人家,就能雞犬昇天。當詐騙一家人終於成功地辭退了原本的駕駛、讓出了幫傭的空缺,爸爸變司機,媽媽做管家,兒子為千金做家教,女兒為少爺做治療。但看似好轉的人生處境,當然不會一路順遂,觀眾都在等,何時會是出差錯的開始。在爸爸和哥哥用水桶潑水教訓酒鬼路人時,基婷說出「快淹水了」這句話,一語成讖,預告了接下來一切失控失敗的開端。

當有錢雇主終於全家外出露營,寄生家庭終於可以完全佔領豪宅,鏡頭上出現在沙發上小睡再起身的忠淑(基宇媽媽),和意想不到藏在媽媽身後的爸爸,這種出人意料的畫面安排和舖陳手法,除了是導演奉俊昊的特色,同時也是這部電影的特色--看不見的地方,才是重點。這家人歡樂地使用名宅,在客廳「一家團圓」之時,導演透過橫幅的鏡位,用一條水平線把全家人都收進鏡頭裡,配合著夜晚客廳黄澄澄由下往上打的戲劇光,和窗外暴雨打雷的壞天氣,讓整個場景充滿了危機和不安,這場「慶功宴」就像是這家人的「最後的晚餐」。果不其然,之前趕走的管家回來討債,她「借放」在這個家裡的東西,不是物品,而是祕密地窖裡另一個寄生蟲--為了躲債而人間蒸發的管家老公。

這時觀眾才了解,原來真正的寄生蟲不只基宇家,爆點之外還有爆點,而且是超驚人的爆發力。故事急轉直下,這時開始,下樓,變成通往地獄之路;基宇一家原本向上的求生曲線,變成向下失足墜落的斷崖。

就像爸爸基澤開車時,忍不住會脫口飆出髒話,詐騙一家終究紙包不住火,暪不住的謊言讓詐欺從懸疑喜劇變成驚悚片,在管家的丈夫出現後產生詭變。慘綠的燈光、不堪的環境、恐怖的面容,基宇全家像是忽然掉進伊藤潤二的漫畫裡一樣。當宿主朴社長回到家,迎接他的寄生生物不只是狗,還有地窖裡的「人工感應電燈」。

貧窮並不邪惡,但為了生存,必須使用手段,看似是被害人的朴社長一家,其實同樣扭曲變態, 有錢人金玉其外,滿口仁義道德,但在人們看不見之處,卻幻想著廉價內褲、在客廳沙發上,孩子隨時可能會看到的地方大膽做愛。忠淑說:不是『有錢卻很善良』,是『有錢所以善良』,明白點出了社會只靠金錢和表面作為善惡評量的偏差標準。

寄生,是一種隱形的存在,明明活著卻被無視。在客廳的矮桌底下忍耐著,聽著朴社長和夫人做愛的寄生家族,他們離有錢人的生活既靠近,卻也遙遠。只要稍微留意就能發現他們的存在,但社會明顯放空了他們,除了街道的地平線,豪宅客廳的桌子也是一個比喻,在水平線下,其實有人一直待在那裡。當事情出了差錯時,在水平線上生活的人只需暫時忍耐,但在貧窮線下的人,卻是生活全毀。唯一只有無法控管的氣味可以越線,而這點也變成影片最後的導火線。

在整部電影中,持續不斷地提到「計劃」。一開始基澤對拿著假學歷的兒子說『兒子,原來你一切都有計劃』、接下來基澤也對孩子們說『爸爸都計劃好了』、前管家雯光突然來訪時,基宇說『這不在計劃之中』、在地窖裡基澤則是對著雯光丈夫說『你沒有計劃吧』、還有之後基婷問爸爸『爸,我們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麼?』、然後爸爸決定『什麼計劃都不要有,沒有計劃就不會失敗』、一直到影片最後,基宇在信裡提到未來的基本計劃(買下豪宅)等⋯⋯ 。在電影《蝙蝠俠:黑暗騎士》裡小丑Joker提到『再可怕的事情,只要預先排進計劃,人們就會慢慢接受⋯⋯』,似乎為基宇家做了說明。明明是詐欺犯法,明明會害無辜的人丟掉工作,但因為有「計劃」,所以再可怕都可以繼續執行。「計劃」同時也代表了翻轉人生的可能,而這家人也從「沒有計劃」、「不再計劃」,開始走向難以收拾的悽慘局面。

到底活著像個寄生蟲是什麼樣子?觀眾以為從看著努力想跳階、爬進上流的基澤,就已經能了解寄生生活的面貌;但導演和編劇決定挖得更深,從基澤的目光看向寄生得更底層的雯光丈夫,帶給觀眾一場震撼教育。這個角色也幾乎成為這部片最重要的核心,帶出電影嚴肅的命題,他才是真正的寄生蟲,如蟑螂一般活在地底,是在社會遊戲的這場求生戰役中,不幸的失敗者。

丈夫覺得一直住在地窖裡其實也沒關係,『韓國有很多人住在地下屋,如果把半地下屋也算進去就更多了』,丈夫已經習慣,也接受了寄生,『感覺自己在這裡出生、結婚,老了還想和老婆恩愛過日子』(鏡頭出現一疊用過的保險套包裝袋)。簡單的幾句話,說完了蟑螂的悲慘人生。電影從原本戲劇化的舖陳,在這裡導入了較深層的社會議題,寄生,不是一個事件,不是一段時間,而是成千上萬在底層生活的人的每日、常態、和一輩子。

那塊收到的石頭賀禮,為這家人揭開了寄生貪財的序幕,基宇說『不是我抱著它,是它黏著我』;這家人原本只想多撈點錢,沒想到最後卻變成完全失控的驚悚兇殺案。

窮人想要邁向上流的這條路,是多麼遙遠而困難,對比影片結尾,基宇幻想買下豪宅,爸爸基澤只要走上樓,就能被赦免而到達天堂。劇情一開始並沒有交待從地下屋到豪宅的路線,卻利用暴雨淹水的橋段,基宇一家從豪宅逃回地下的這段進程,試著讓觀眾跟著他們從逃亡中一窺整段路途的艱辛。使用這樣反向操作的方法帶出向上打拚的漫漫長路,又是編劇一筆巧妙之處。

整部影片一氣呵成,節奏緊湊,細節處理仔細,其中一幕基宇取出望遠鏡看向豪宅時,鏡頭還帶到他背包裡放著的藥袋。像這種完整的鏡頭敍事功力,不會是一個人的成功,是一個群體,同時也代表著一個產業的成熟。韓國已經向世界證明,可以持續且穩定地產出優質的影視作品,從2004年贏得坎城評審團大獎,朴贊郁導演的《原罪犯》(Oldboy)開始,李滄東、金基德、洪常秀⋯⋯接連贏得世界指標的電影大獎,不論在娛樂感和影片深度都是讓人驚豔不已的好片,為韓國電影接力燃燒著成功的聖火。

時機同時重要,現在正熱的美國總統大選,可能是史上貧富之間、左派右派立場最鮮明的競爭,《寄生上流》的出現,正巧切中要害。

幾年前我曾看過奉俊昊的另一部作品《非常母親》(Mother),在處理母愛溫馨偉大的主題之時,導演並不是由老套的正面觀點切入(這點和《寄生上流》很類似),而是藉由一位平凡媽媽,竟然決定要自己追查驚悚兇殺懸案的真兇,來突顯母愛的強大與黑暗。影片中很遺憾,對元斌的演技仍然失望,覺得他浪費了金惠子的演出,但對電影的駭人氛圍,和意想不到的反轉結局印象深刻。

《寄生上流》和《非常母親》的結局我都蠻喜歡。在故事丟出一個很大的抛物線之後,如何收尾是一個難題,但奉俊昊的處理都十分有趣。許多電影,因為太想弄出一種大師雋永的ending,而顯得空洞或做作;但這2部電影不會,誠實但又有滋味。看來不論是什麼議題,奉俊昊似乎都能放入自我的風格特色,做出意想不到的反轉詮釋,並且絕不無聊。像是《寄生上流》裡的失敗者都曾試著賣「台灣古早味蛋糕」,這種結合時事觀察的劇情,台灣觀眾應該都會會心一笑。

《寄生上流》是一部使用接近超現實的手法,來講一個很寫實的故事。影片的類型安排明確,套路推動也算用力得宜,同時這部電影也使用了許多特別的行銷手法,得到奧斯卡並不意外,畢竟美國人喜歡大場面與華麗情節,不追求歐陸詩意冷斂那套。雖然整部影片在心靈面的感受較少,也無法超越我心中的大師作品,但仍然十分推薦,一個常見的故事卻能詮釋得充滿創意和新意,看完讓人嘖嘖稱奇,是愉快的觀影體驗。

2.23.2020

酷寒殺手 Cold Pursuit

這部電影讓我想起科恩兄弟早年的作品《冰血暴》(Fargo),雖然緊湊和詩意不及,但編劇仍算有新意。寒冷的北國,盲目的仇恨和暴力因果串連,聰明的女警沒有發揮的空間。連恩尼遜仍然走他這幾年慣常的路線-硬漢老爸和復仇,不同的陣營之間因為毒品金錢的利益衝突、誤會和報復糾纒在一起,在生死之間,看見生命的荒謬和愚蠢,搭配丹佛冷冽的地景氣候,影片觸及毒梟陣營、家庭親子關係、血腥暴力、同志祕戀和北國日常,形成一種特別的低溫幽默。就如影片一開始引用王爾德的話:「有些人走到哪裡都會帶來快樂,有些人則是走了後才能帶來快樂。」